散文精选_散文 | 潮涌天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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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过霜染的岁月如一条涛涛大河，无论多少梦想，多少憧憬，在我们必然走过的人生路程中化为风景。那些平淡的、太多不如意的境遇我们必须经历，有一些能让人懂得，有一些却压在心底长出苔癣。沧海茫茫，我用文字采摘的每一朵浪花都是我累累心原上的一道划痕，记住或者遗忘其实都不重要，但是总要有一些东西支撑着我们的信念……

我长发飘摇着走向学校大院的学生宿舍时，那条长长的墨绿色薄绒裙的角挂在了楼口大门下方的一颗螺丝钉上，一个跟头把我从楼口摔进了楼道。楼里静悄悄的，摔倒声音显得突兀。我赶快爬起来，半高跟皮鞋的跟也扭断了，裙子被挂了一个很大的三角口。我在心里暗暗数落自己，都深秋了还臭美，穿条牛仔裤就出不了这段子，亏了今天来得早没被人看见。我苦笑一声，狼狈地爬起来提着鞋敲开小郭老师宿舍的门。小郭是大连海运学校刚分来的大学生，我们单位女的少，她学的是疏浚专科，家在石家庄，因为都爱好文学，我们成为了朋友。她看到我的狼狈样笑了个前仰后合，笑侃着让我换上她的裤子和鞋，我摸着搓破皮的手沮丧地来到办公室。

按课程表，今天我要带这批学员去体工大队游泳馆做求生实操考试。我是他们的班主任，还有几个是船上下来培训的船干部，他们岁数大，资格老，平时都是一个局的同事，来学校培训还要叫我老师，我还真不好意思。剩下二十几个学员都是从烟台，青岛，大连，秦皇岛招的高考落榜的高中生，他们已经在这里上了三年中专，还有几天就要毕业去实习了。这些学员很少叫我老师，总是姐，姐地叫我，他们正值青春年华，有着使不完的活力，那些我干不动的活都让他们帮忙。他们活泼调皮在我眼里都是那么纯朴，和他们相处三年，感情很好，真比弟弟还亲。三年了，这是我最后一次带他们出去，想想心里不免酸酸的，还真从心里舍不得。

我上楼打开仓库的门，把所有要实操用的物品整理好，准备喊他们把东西搬上那辆黄海大轿车。刚走出仓库，只觉得一阵花香扑鼻，眼前仿佛有一片浓红醉紫的云雾，我看不到人，只看到花丛在我面前摆动着，一种说不出的美令我有一种眩晕的感觉。他们把我围住，姐，姐地叫着，你看这花好看吗，这是送给你的。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叫着我，我呆愣一下，泪水竟然盈满了眼。他们告诉我，为了这些花，半夜跳窗在围墙外的路边上忙了好半天。哎呀，他们竟然把学校围墙外花坛里的月季牡丹掰断捧来送给我，真让我哭笑不得……这个瞬间，看着他们的一张张笑脸，也不忍心说什么，可我心里却深深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。

他们去实习了，上了一条很不错的大船。走时我和小郭老师一直把他们送到码头上，其中一个青岛的小伙子和小郭老师有了深深的恋情，看着他俩难舍难分的样子我笑着躲到一边。

短期培训的船员一批走了又来一批，但我还是时常想念着那帮相处了三年孩子般的学员。不知他们实习得怎么样，我把对他们的思念与挂牵凝注于小小的笔端，虽然写作的水平有限，我也常在夜深人静时为他们写诗，写小小说，写散文……当我知道这些作品源源不断地发表在航道报上，又及时送到他们的手里时，我心中溢满了快乐，学校有人笑侃，说我快成了他们的大众情人。其实这些人不懂我心中的感觉，他们离家在外的苦，我深深地理解。我家也有好几个在船上工作的，况且有些孩子的家还在农村，家里培养他们要付出多少艰辛，给他们一些真诚的关爱和体贴，他们在茫茫的大海上就不会有孤寂感。

转眼深秋了，那天秋雨飘飘洒洒，路边的树叶纷纷坠落，我柔弱的心仿佛滴出水，总是感觉有丝丝不安的情绪侵蚀我的神经。走进学校大门，院子里没有往常的宁静，三三两两的人冒雨凑在一起嘀咕着，脸上凝重的表情让天气显得更加阴冷。我隐隐听到海难的字眼。又是海难事故，我心紧缩着，听着，听着……心如窒息般抽痛。遇难的这条船就是我时常牵挂的那些学员们上的那条船啊！船的名称我不能写在这里，这条船于深夜在胶东半岛与山东一条叫鲁原号的滚装轮相撞，底朝上沉进海底……

生命被噩梦围抱，潮涌的岸拍击出轰响，天穹从深处窥视大海无底的深渊，它催逼着，恳求着，快救救这些年轻的生命，大家的心都飞往无涯的大海，大院里一片凄风苦雨。总务科聚集了很多人，一个大姐的儿子也在那条船上，大家苦劝着她等待消息。船上轮机长的爱人也在总务科，应该昨天回船的轮机长因为家里有事没走成，她脸色惨白地坐在那儿，也许暗自庆幸躲过这一劫，那位轮机长在凌晨已经赶到出事的海域。

我断断续续知道了海难大概的经过，深夜船上接到通知，有大风来临，需要靠码头避风。在返航时，和那条走错了航线的山东鲁原号相撞，由于来不及躲闪鲁原号凶猛的贯力，这条船被横穿了个大窟窿，船瞬间倾斜……局里的调度刚开始还能用高频电话和船长通话，调度一边通知局领导，一边听着船上的动静，他听到船长指挥着放救生艇，穿救生衣……可很快电波里除了滔天的海浪声，再听不到一点别的声息。

人们焦急地等待着，有消息不断传来，交通部派来直升飞机，飞到最低限度搜救失事的船员。有好几个打捞局派出搜救的船只，找到一个，又找到一个……人们不时听到总机话务员的喊声，其中还包括对方船上的船员，他们的船虽然没沉入海底，但也有很多船员坠入海中。船员的亲人们都在企盼着……搜救的船只和数条救生艇，救起一个又一个挎着救生圈、抱着船板、穿着救生衣的生命，每个被救起的船员，眼里都闪出恐惧后重生的希望。

一天，两天……第四天了，其中又找到被潮水涌到海滩已经死去的几个船员，他们身上没穿救生衣，他们的表情让神灵都震颤。没有找到的人还有十几个，他们也许已经没有了生还的可能，我不想在这里过多描述搜救的经过，这十几个失踪船员名单上第一个就是船长，有七个人的名字是那样地眼熟，这几个人的工作岗位都属于机舱，他们每一张年轻的脸都在我眼前闪过。其中一个就是小郭老师的恋人，还有那位大姐的儿子。

大海如同幽暗的洞府，潮涌着神秘的幽灵王国，难道把这些人都吸进了深深的隧道……因为这条船沉入海底的位置是胶东半岛主要的航线，必须尽快打捞这条沉入海底2500多米深的船，所有的搜救船只都停止了搜救任务，第五天正式启动打捞沉船的计划。我不再关注打捞沉入海底的船是在怎样进行，我沉浸在无限悲伤的凄苦中，我已经不知道当时我在为谁，为哪一个年轻的生命而哭泣落泪……

打捞沉船的过程中会有怎样的奇迹发生是任何人也想不到的。当潜水员深入海底摸清船沉的位置贴近船体边缘时，听到敲击声。声音断断续续，开始以为是鱼撞击船的声音，但又不像，潜水员们仔细地听着，听着，很快他们就听出，那就是人敲击的节奏。几个潜水员知道在这深深的海底还有人活着，并且在海底已经活五天了，他们赶快回击敲打，好把希望传给里面活着的人。消息一传出，有多少人盼着希望是自己的亲人啊。人们猜测着，活着的是谁，有几个，有多少失去亲人的人在这一刻重新堕入铁一般沉重的希望里。

局里调集国内外最先进的技术，制定最妥善安全的救援计划，不惜花多少人力物力都要救出这些生命。很多救援时的计划和怎样请来了日本专家，花费了多少金钱，恕我不能在这里写出，我只知道救出来的是机舱四十岁的二管轮师傅，船舱里漂浮着十几个人，只有他活着。

那天晚上因为轮机长不在，只有他和几个船员实习生在机舱下值班。他在瞬间感到恐惧中寻找一线生存的希望，他在海底困了五天五夜终于被救出来了。关于他在海底这几天是怎样活下来的，我以后再告诉大家，但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在海底活了五天五夜的人，而且他被救出来了，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。如果谁有兴趣，就能在吉尼斯大全中找到这个人，他现在生活得还好。

也许我不该草率地结束这篇文字，可是当处理海难事故的工作组和领导们，在各个基层公司船队让活下来的人们戴着花巡回讲演时，有多少父母，妻子，儿女连自己亲人的遗体都没找到，他们只好抱着亲人的照片、衣服来到出事的海滩悼念哀思，啜饮着大海咸涩的海水。

领导对我说写一篇文章吧，写出这些人怎样勇敢顽强地战胜海难，领导说这话时我哭了，我的心也跟着哭了，这一哭就是很久，很久。我眼前浮现出那些为我抱着月季花牡丹花的年轻笑脸，他们一个个栩栩如生地冲我笑着，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与感情来对待那些逝去的年轻生命。我请了假，陪着小郭老师来到那片海滩，望着浩瀚的大海，朵朵浪花如同易碎的杯盏，波涛汹涌，涨潮了……潮水直涌天穹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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